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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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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飞宇散文《我是嫦娥》

自古到今,唱青衣的人成百上千,但真正领悟了青衣意韵的极少。筱燕秋是个天生的青衣胚子。二十年前,京剧《奔月》的演出,让人们认识了一个真正的嫦娥。可造化弄人,此后她沉寂了二十年,在远离舞台的戏校里教书。学生春来的出现让筱燕秋重新看到了当年的自己。二十年后,《奔月》复排,这对师生成了嫦娥的AB角。把命都给了嫦娥的筱燕秋一口气演了四场,她不让给春来,谁劝都没用。可第五场,她来晚了。筱燕秋冲进化妆间的时候,春来已经上好了妆。

春来十一岁走进戏校,从二年级到七年级一直跟在筱燕秋的身后,知道筱燕秋的人都知道,春来不仅仅只是筱燕秋的学生,简直成了筱燕秋的女儿,春来最初学的并不是青衣,而是花旦,是筱燕秋厚着脸皮硬把她拽到自己的身边的。青衣与花旦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行当,只不过现在喜欢看戏的人少了,许多人都习惯于把戏台上的年轻女性统统称之为“花旦”,春来这孩子说话的嗓音和筱燕秋并不像,可是,一开腔,春来的唱腔简直就是另一个筱燕秋,戏校的老师们开玩笑说,春来的嗓子天生就是和筱燕秋唱对台戏的料。

筱燕秋和春来商量,让她放弃花旦,改学青衣,春来不肯,商量来商量去,春来就是不肯。筱燕秋急了,筱燕秋的那句名言至今还是戏校里的一个笑话,一个笑柄,筱燕秋一急,拉下脸来,对春来说:“你要是不肯拜我为师,我就拜你,我拜你做我的学生,你答应不答应?”做老师的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,春来还敢说什么。

上了妆的春来真是比天仙还要美,她是嫦娥,大幕拉开,锣鼓响起来了,筱燕秋目送着春来走向了上场门。筱燕秋在戏校呆了二十年了,教了那么多学生,细细排下来,却没有一个能唱出来的,大红大紫就不说了,显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没有过,这种局面给筱燕秋带来了十分强烈的疼痛感。一个人可以有多种痛,最大的痛叫做不甘,筱燕秋不甘。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镜子面前,亲眼目睹着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,亲眼目睹着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,却无能为力。春来的出现让筱燕秋看到了希望。春来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最充分的理由。

观众承认了春来,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喝彩声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
掌声雷动时,筱燕秋想一把抓住化妆师,她想大声告诉化妆师,告诉每一个人,“我才是嫦娥,只有我才是嫦娥”,但是她没有说,她现在只会抖动嘴唇,不会说话。筱燕秋无声地坐在化妆台前,她望着自己,目光像秋夜的月光,汪汪地散了一地。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,她拿起青衣给自己披上,取过肉色底彩,挤在左手的掌心,均匀地一点一点往手上抹,往脖子上抹,往脸上抹……她请化妆师给她调眉,包头,上齐眉穗,戴头套,镇定自若地,出奇地安静。

筱燕秋并没有说什么,只是拉开了门,往门外走去。筱燕秋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,她来到了剧场的大门口,站在了路灯下面,她看了大雪中的马路一眼,自己给自己数起了板眼。她开始了唱,她唱的依旧是二簧慢板转原板、转流水、转高腔。

雪花在飞舞,戏场门口,人越来越多,车越来越挤,但没有一点声音。筱燕秋旁若无人,边舞边唱。她要给天唱,给地唱,给她心中的观众唱。筱燕秋的告别演出轰轰烈烈地结束了。

 

(来源:阅童军国际总会/作者:毕飞宇)

责任编辑:文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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